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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被称作“曌儿”的女子，年纪约摸二十八、九岁，她没有理会身后的同伴，自顾自朝山下疾行。“我的孩子一定不能有事，孩子一定不能有事……”她一遍又一遍默念道，同时加快脚步。她的秀发、衣衫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打湿，但是这丝毫无损她清丽的容颜。相反，她浑身上下似乎被圣光笼罩，恍若神祇。风声、雨声，以及身后同伴的呼喊声从她耳畔掠过，但她都充耳不闻。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左手轻掩的腹部，她知道，她的孩子正在同她一道遭受可怕的苦难和折磨。“我一定要赶快赶回去，我的孩子一定不能有事，一定不能有事……”
眼前的景物急速变幻，恍惚间，她想起了学生时代粗暴干涉她恋爱自由，并揪住她头发把她拖到全校师生面前示众的父亲；想起了现在这个当初上门提亲时她怎么也看不上但偏偏鬼使神差嫁给他的男人；想起这个男人丝毫不知道体恤她，除了会凶人，她有身孕后不仅不知道给她进补身子，竟然还和她吵架;想起了她已经有八个月身孕在身，又是这个男人非要她从她工作的卫生所奔走几十里山路去他位于山垭子深处的老家“作客”……她不想与这个身为她尚未出生孩子的爸爸的男人彻底决裂，于是她去了……结果梦魇降临了，由于春寒料峭、阴雨连绵，再加上奔波劳累，她感冒发了高烧。可在万山老林里哪里去找医生啊！那个男人竟然连续几天不想办法给她看病。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她一咬牙，决定独自步行下山看病。那个男人甚至都没有亲自送她，可能良心上实在过不去，才托他大姐送她回去……天哪，这是一个什么男人啊！她的思绪中断了，因为她的左手似乎感应到了一阵异动，她的孩子……她的孩子有危险！
“天啊！快看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裤子都打湿完了，肯定是水衣子炸了、水衣子炸了（羊水破了），天哪！”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惊叫出声……只有她咬紧牙关，目光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炬一样点亮了孩子生命的灯塔……带着孩子一步接一步迈进生的彼岸。
医院的病床上，经过半个月的治疗，烧终于退了下来。那个男人迟迟未来，后来迫于各方面压力才灰头土脸跑来，并且身无分文。她让他向自己单位同事借了几块钱付了住院费，这才把孩子生下，还好母子平安。但是孩子早产了，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当天晚上这个孩子无比凄惨地号哭了一整夜。等待她和她孩子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2、孩子满月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笑意盎然的日子，那一天曌儿的儿子满月了。她比平时起得都早，办完满月宴后，她身穿一件喜气洋洋的衣服，怀抱着穿戴得同样喜气洋洋的孩子，站在繁花绿叶丛中，拍了一张照片。那一瞬间定格下来的温暖时光仿佛化作了永恒。
望着活泼可爱的儿子，曌儿无比灿烂地笑了。一直以来，由于受家庭环境和性情阴郁暴躁的父亲的影响。她情绪多变，被人视作神经病，甚至有人劝她不要结婚生孩子。但是当看到母子二人这么会心的微笑，那个曾经劝说她的人怕是也要收回以前的话吧。
3、20年前
自从7年前在山垭子上第一次看到这位坚强的妈妈，我就一直在寻找娘儿俩的行踪。我就是天上那双会流泪的眼睛，总是平静地观察世情百态、人间万象。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看到曌儿和她的孩子，直到有一天，我从广袤的大地上寻找到了她娘儿俩，看到的竟是一幅令人心碎的画面。
曌儿明显老多了，她一个人辛辛苦苦把孩子拉扯大，那个男人始终没有站出来肩负起父亲的责任。由于从小吃了太多苦，她打小就有严重的胃病，现在每天疼得死去活来。此时此刻，她痛苦地呻吟着，而她的孩子，那个已经7岁的男孩，正悄悄蜷缩在她旁边的被窝里，咬着被子无声啜泣着。旁边桌子上打开的电视机正播放着演唱会，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郎正眉飞色舞地唱着歌、跳着舞……那天夜里天下雨了。
再见母子二人已是大半年后了，这时曌儿做了胃溃疡大型切除手术，身体将将恢复，显得好虚弱，但她的精神却很好。那天下午夕阳西下，河堤上桑树整整齐齐排开两列，桑叶迎风摇曳，翠绿欲滴，母子二人手拉手，沿着河岸向前走。
此后好久好久没有再见她娘儿俩。
4、陪伴
曌儿头上已经爬上了根根霜发，一转眼，孩子已经长大了。原以为辛苦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谁知道，噩梦又开始了。
这个还在她腹中就深受磨难的孩子，好像注定要用一生来为悲剧作注脚。他从小就体弱多病:腹泻、发烧、肺炎……吃了无数药、打了无数针。终于这个刚出生就凄惨无比号哭一整夜的孩子，这个曾经有人劝曌儿不要把他带到世上来的孩子。在15岁那年再次遭到可怕的打击（先是腮腺炎诱发睾丸炎，之后引起二次睾丸病变），精神随之彻底崩溃。18岁时他在自己上课的教室里上吊自杀了，只是皮带断了，没有死。
曌儿还在睡梦中就被一声紧似一声的电话铃声吵醒了。她一路流着泪来到学校，然后，母子二人手拉着手，在路人异样的目光中，一起回家。
医院看病，当看着儿子被送进精神病院，然后铁门缓缓关上，一道无情的大锁“咣当”一声挂上时，她的心碎了。“为什么呀！这究竟是为什么呀！珍娃子，都是妈妈害了你呀！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应该听那个人的话。我不该结婚、不该生你，生你就是害了你呀……”她大哭起来。
从此在人们眼里，她的孩子就是个没用的废人。孩子的精神病时轻时重，很难坚持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妈妈身边。更可怕的是，由于青春期罹患睾丸疾病，本已是大小伙子的儿子竟然还像个没有发育的小孩，看起来不男不女、骨瘦如柴。“人妖、僵尸、精神病、鬼……”这都是他们给她孩子打的标签。但曌儿从未嫌弃自己的孩子，哪怕别人把他说得一无是处，但在她的心目中,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
多年以来，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每隔一段时间，不是妈妈陪同儿子，就是儿子陪同妈妈，医院。医院似乎成了同病相怜的娘儿俩的命运纽带。
又到一年年底，马上要过年了。曌儿患了重感冒，她教儿子怎么扎针，儿子学会后就给妈妈打点滴。但扎好多针都扎不上，她只是笑笑，而后埋头找血管，并不责怪孩子。感冒演变成肺炎，孩子的腿又得了病，于是，娘儿俩又风风火火上路了。
在去往省城的路上，到处都是大包小包准备回家过年的人们。天上那双会流泪的眼睛如果留心这里的话，就能看到在返乡过年的人潮人海中，有一对奇怪的母子（妈妈头发花白，儿子却还像是没有长大），娘儿俩相依相偎，在人们诧异的目光中，一步一步……27年前是妈妈怀着儿子奔向生的彼岸，现在，就让儿子拉着妈妈的手，陪着妈妈慢慢向前走。
5、妈妈、妈妈、妈妈
当我再次看到曌儿娘儿俩的时候，又到了一年梅雨季节。一想到这位命运悲惨却又如此坚强的妈妈，我忍不住流泪了。
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我终于看清楚了曌儿，此时的她早已年过半百，头发都白了一大半了。她安详地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儿子挨着妈妈坐在床沿边，膝头上放着打开的笔记本，手里还捏着钢笔……他也睡着了。
曌儿娘儿俩挤在一间很简陋的小砖石屋里，旁边的老土坯屋已经拆掉，准备建新房了。原来曌儿一直勤俭节约，8年前她病退了，这些年硬是从微薄的退休金里省下一笔钱。现在她要为儿子盖楼房，只要儿子还没有自立门户，她就一定要为儿子撑起头顶的那片天。哪怕她的腰身不再挺拔、哪怕她已经满头白发、哪怕……“我的孩子一定不能有事！”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道在大山垭上疾驰而过的身影，那么脆弱，却又那么坚不可摧。
我的泪水止不住了。我充满敬意地打量曌儿，27年过去了，这位坚强的妈妈如今真的变老了。她面容坚毅如初，只是多出了许多皱纹，花白的头发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太像那无数根曾经扎到她身体里的吊针针头。
“珍娃子，把炉子边的鸡汤喝了，早点睡。”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然后又沉沉睡去了。她连说梦话都三句不离她的孩子，尽管在外人眼里那个孩子是那么无用，但是他是她在尘世唯一的牵挂。正如，她是他在尘世唯一的寄托。
钢笔掉落到地上，珍娃子惊醒过来。外面雨不停地下，身旁妈妈早已睡熟了，她太累了、太累了，为了这个破碎的家、为了他，她几乎耗尽了心血。可是为什么，儿子总是这么无用，总是让妈妈操心受累啊！
